左邊的風光
東周刊 A052-055 | 人物傳奇 |
撰文:黎然 攝影:張恩偉 設計:鍾達仁
走上巴士,張經緯在左邊的座位坐下,「揀了左邊,就看不到右邊的風景,既然是選擇了左邊,就不要覺得損失另一邊的風光。」
張經緯常對記者說「平衡」,也說「取捨」,選擇拍紀錄片、獨立短片,他就知道不能住千呎大宅,沒有林寶堅尼;做音樂十年,三十幾歲才開始拍電影,他不嫌太遲,「我之前拉大提琴,也認真地努力過,那些磨練沒有損失。」
他認為香港的光譜太窄,不平衡,社會單一化不接受紀錄片,未必接受黃家正,更不接受他最常拍的綜援戶。只有《音樂人生》在台灣金馬獎連中三元,才能在戲院正場上映,才引起觀眾討論,光譜原本去不到的地方,才有機會照到。獎項使他這邊車窗風光明媚,但走下去,盡是未知之數,「已經不是個人問題,我想為這個片種做點事,已經盡了力,唯一想的,是繼續拍下去。」
獲得金馬獎,令《音樂人生》有機會出戰聖誕檔期,與《阿凡達》、《十月圍城》等國際大片一較高下。
「站得住腳,已經好滿意。」《音樂人生》十二月十日在百老匯院線兩間戲院正場上映,首星期每日放十數場,第二個星期維持每日三、四場,聖誕周檔期,仍然撐得住,「場場差不多滿座,院方好滿意,有想過加場。」紀錄片挑戰劇情片,先在金馬獎成為獲獎最多的紀錄片,後來上映正場,平均入場人次曾僅次《風雲2》,張經緯特別緊今次票房,「現在不是個人問題,好想多些人覺得紀錄片是有希望,否則無人會再拍,無老闆會覺得掂。」拍這類型電影,要很懂得計數,「從不會自掏荷包拍戲,因為我視之為職業,必需找到生活,如果貼錢去拍,只是嗜好。
「浪漫地比喻,愛分兩種,一種是不顧一切要纏在一起,工都唔返,另一種是要給對方好的生活、舒適的家庭,我對電影的愛是後者,要長久地做下去,不是有錢就拍,無錢就去教兩年書。」
算死草
「問題是如何運用金錢,租camera一日幾千蚊,不如買下來,錫住用,幾年後賣出去,resell value都仲有一半。」拍攝計成本,接拍甚麼也要算到盡,「不可以乜都拍,汁都撈埋就死,要擇肥而食。」他會幫人拍宣傳片,中大醫學院沈祖堯教授也是他的客仔,「會拍教學性的片,例如大腸癌手術點做,這些story telling對我來說好簡單,一兩個星期就搞掂。」「我計得好盡,幫我做的沒有義工,個個有錢落袋,我不會出賣人家對電影熱情,要人車錢都自己出,從來不會。」《音樂人生》悄悄起革命,張經緯認為,普遍港人還認為「不是一回事」,「香港人很不慣看這種電影,會睇到渾身不自在。」「香港人受填鴨式教育,看電視亦然,任何時間坐低不用五秒鐘,就看得出演員誰是忠誰是奸,畫出來一樣。」紀錄片沒有如此片面的黑與白,觀眾看不慣灰色地帶,還會向他追問「究竟想表達甚麼?」,期望由導演親自解說。
「每個人都應該有不同的interpretation,根本應該是這樣的。」「香港是很單一的社會,單一到不接受與自己不同的東西,例如新移民,歧視得好緊要。」張經緯於O六年拍《歌舞昇平》,最近也在趕拍《一國雙城》,都是關於綜援戶和新移民的紀錄片。
「我在拍一個福建女人,十多年來福建香港兩邊走,是香港鬧得最臭的那種,兒子是香港人,兩個人食一份綜援,一千六百元,你估好爽?」香港人喜歡笑人廣東話不純正,埋怨他們來港剝削資源。「你以為她不想搵工嗎?一千六百元一個月可以印印腳嗎?人性是不停想改善生活還是自甘墮落?她一定想過得更好。
「人需要安定,無端端離鄉別井需要好大動力,有好熱切的期望,否則不會離開。」
異鄉人
張經緯也試過離鄉別井。
原本是演奏出身,張經緯十一歲開始拉大提琴,十六歲中學畢業後入讀演藝學院主修大提琴,成為首屆畢業生,與同學組成香港小交響樂團,當上大提琴副首席。
「古典音樂這個圈流動性很低,香港來來去去也是那兩個樂團,教學最好的都是那幾間,我已經在拔萃教喇,一係考上去香港管弦樂團囉,但考到又如何呢?
「工作了四年才二十四歲,睇到往後的路,如果六十歲退休,還有三十多年,覺得應該要花點時間出去看看。」離開香港到紐約,一去十年,在紐約市立大學的Brooklyn College分校唸碩士,最初唸音樂,後來他轉讀哲學,再後來選修電影製作,「雖然不是移民到美國,但好明白新移民的想法,好有期望,好想盡量學,癲起上來一個學期讀二十個credits。」慶幸當年沒有被歧視,紐約人的包容性較香港人大。
「回到香港看到那些新移民,是比我們勤力,他們某程度上在帶動我們的生命力,不是他們捱七千元一個月,做足十二小時,怎可能幾十元就飲到個下午茶?」
牛脾氣
O三年決定回港,因為他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事業,「無想過會去那麼久,因為太多想學,後來摸清真的想拍電影,考慮哪裏的機會較多,決定回來試試。」他的畢業短片講香港回歸,入圍當地的Sundance 電影節,一個美國很關注的電影節,「入圍在學校來說是『好爆』,所以學校好重視。」但吊詭的是,這條片張經緯故意用違反拍電影的「中線理論」而拍,鏡頭連接得很「跳」,從不規則的角度去拍攝。
「是刻意要破壞這些規矩,專登搵個鏡頭由側邊影,cross到正一正。我總是對所謂的規範不太服從,我要理解,否則不鍾意聽。」小時候他不肯穿校褸,十幾度都只穿白恤衫就上學。長大後拍片要隨心,要行自己一套。
電影在金馬獎中揚威,總有人批評不值得,「聽到有人說好彩,唉,甚麼都是好彩,我出街無撞死都好彩啦,如果甚麼都說成好彩不好彩,就甚麼也學不到。」不過在他眼中,《音樂人生》也是不完美,「下一套永遠才是最好,否則我失去了那種熱情和衝動,一早就收了皮。」之前花了十五年在音樂路上,直到三十多歲才找到電影事業,遲嗎?「不可以這樣看吧,但以後要把握時間囉,不會有時間做其他事。」包括訪問,張經緯拍拍記者的膊頭示意說。
「以前學音樂一樣好認真的,練琴練八個鐘,這些精神磨練對我好有用,好多人覺得剪片痛苦,我習慣了。
「太遲?無辦法,也是坐車坐左邊還是右邊的問題,你應該enjoy看到的風景,如果兩邊走,真係跌死架車度。」張經緯選了紀錄片,這邊車窗外已看到曙光,日後風景如何,仍靠他自己的努力。
在許鞍華眼中 性格差
在金馬獎頒獎台上,張經緯激動地向老師許鞍華道謝,其實他在OO年參加港台的劇本比賽,許正是比賽的評委之一,許鞍華更找了他寫《天水圍的夜與霧》劇本。
「我稱呼她許小姐,不會叫她阿Ann,因為我好尊重她,有甚麼困難都第一時間問她意見。」張說,許鞍華曾形容他是「性格比較差」的人,因為想法較負面,「例如很多人會想兒子將來會做科學家、諾貝爾獎,但如果他是混世大魔頭、殺人犯係咪我的責任呢?自己無計劃生仔。」但他強調,好與壞其實是「equally possible」,自己不是特別悲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