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家明
【明報專訊】下周開幕的亞洲電影節,一齣叫《乾旦路》的紀錄片,頗切中在此地從事藝術的悲哀。
跟幾年前的《音樂人生》一樣,都是CNEX機構的出品。兩者都以藝術生命為題,片名的「人生」與「路」對仗,看上去還真像姊妹作。
但《乾旦路》的世界更邊緣。《音樂人生》好歹是資優生與音樂教育的故事,《乾旦路》比起來冷門得多。「乾旦」即男花旦,京劇有梅蘭芳,但粵劇卻沒此傳統。片中兩位年輕人從小就想做男旦,但連粵劇行內、訓練學院也不看好。在利字當頭的社會,但凡沒市場的「路」,注定崎嶇滿途。
藝術愛好是如何開始的?或多或少來來自家庭感染。《乾旦路》兩個主角:王侯偉年幼時聽到母親收音機的《帝女花》廣播,自此愛上粵曲,高中曾參與粵曲比賽獲獎;重溫當年的錄影,唱的是女腔,在台上名副其實一鳴驚人。譚穎倫(Alan Tam!)則受爺爺薰陶,影片在2004年首次拍他時,他只有11歲,已是個標準粵劇迷;閱讀口味、聊天話題都離不開粵劇,還有一屋子的收藏,戲服與影碟如數家珍。他愛演男旦,跟爺爺參賽奪魁;平日愛上粵劇班,抱恙也不缺席。對比同齡的小學生仍然一片茫然,譚穎倫對藝術有熱枕,人於是也顯得早慧。
自學戲曲 報粵劇課程碰釘
那時候的譚,聲線得天獨厚。《乾旦路》跟觀眾開玩笑,介紹11歲的他出場,畫面全黑,先聽見清脆的旦喉,再見這伴嘟嘟的可愛小學生。藝術確可令人自信,不是說音樂考試的資格認可;王侯偉、譚穎倫是真正醉心戲曲,自發的欣賞及學習,無法自拔的執迷,生命與藝術結合,氣質因而與眾不同。《乾旦路》開始時,王侯偉帶着他的粵劇學生,來到廣州的紅線女藝術中心,教他們選購粵劇書籍。王在女姐銅像前訴說自己當年參賽與女姐的因緣,還有機會向女姐當面討教,既興奮又戰兢。那份對藝術的熱枕、對藝術家的敬重,在貴為音樂考試之都的香港,少見。
當然我們這個畸形的社會慣問,熱枕可不可以換飯吃?王侯偉高中後報讀演藝學院的粵劇課程,惟面試導師建議他放棄乾旦路,理由是粵劇沒當家花旦;王索性不讀,轉而入了電影學院。譚穎倫幾年前因為發育轉聲,有次在高山劇場被喝倒采,可以想像那痛苦經驗畢生難忘。此後他放棄男旦,但仍繼續唱戲。《乾旦路》2011年再拍譚穎倫,他已是16歲的高中生。比起11歲的時候,他的真率可愛消減,換回老誠及疲累身軀〔Vic:「老誠」似乎是「老成」之筆誤〕。他依然比同輩世故,但焦點似乎已由熱愛粵劇,變成明白世界艱難。他同時兼顧演出及學業分身乏術,每天只睡兩三小時,考試期間也得向學校請假。他知道戲行非常嚴苛,好不容易擠進去,怕一旦拒絕,以後再沒機會。導演問:想過輟學麼?「唔得,依個咁嘅社會,Form6出嚟淨係做個waiter……」這番話譚穎倫一定自問自答過很多次。
由最愛變成最恨
更令人惋惜的是,這時的譚穎倫坦然已對演戲厭倦,反希望做個平凡少年,只管吃喝玩樂。是他時間管理出問題?是在香港生存壓力太大?是粵劇行業不健康惡習?是這裏太不着重藝術培育?……還是其他原因,令譚對粵劇,由最愛變成最恨,白白斷送了年輕人的藝術前途。看到這裏,我沒法不想起電影學院的同學。在學院時老師鼓勵他們認真看待電影,明白一切都要群策群力,各人應盡好本分;畢業後他們在工業觀察往往又是另一回事。在浮躁的工業打滾,很多時候:我心照明月,明月照溝渠。
《乾旦路》原是2004年一部學生短片,看過舊版本的,或許更明白人情冷暖。譚穎倫11歲時,因為唱旦出色,加上小孩子可愛,身邊簇擁着疼他的成人,爺爺、父親,契媽什麼的。現在這部長版的《乾旦路》,16歲的他可孤單了,在學校完全離群(多麼像《音樂人生》的黃家正),在戲棚也只有替他裝身的May姐,以及當年因採訪而結成好友的王侯偉來探班。
邊緣中的邊緣
王侯偉比譚穎倫年長,他沒譚穎倫那麼迷失,以戲曲教育及推廣為職業,生活簡樸,頗自得其樂。《乾旦路》中,他會在新光戲院做司儀,也會向不同年齡層的觀眾推介粵劇藝術,雖然有時候令人氣結(中學工作坊的學生態度輕浮),但還算是寓興趣於工作。但王侯偉也有家庭的隱憂,他的母親一直對他從事粵劇非常冷淡,更奚落他對「乾旦路」的堅持(「個樣就男人,把聲就女人,好核突呀」)。藝術興趣受家庭薰陶,沒想到後來最大的打擊也來自家庭。《乾旦路》以王及譚為例,揭示男旦特別坎坷的處境,除了要克服變聲的難關,還有行業的出路、性別定型的目光等等,是邊緣中的邊緣。繼續我行我素、孤身走我路的王侯偉(《乾旦路》的英文名字是「My Way」),絕對需要無比勇氣。
當年的功課今天的紀錄片
《乾旦路》此片如何走來也值得一說。上面提到,這本來是2004年一部短片,是演藝學院學生的紀錄片習作,這類功課年年有,大部分真是只當功課看待,交了就算,對拍攝對象的「突然關心」也停止。王侯偉當年是短片的製作者之一,他在「功課」注入了他最有興趣的粵劇、男旦題材,以譚穎倫為短片核心。因為那短片,王跟譚也結成莫逆好友,彼此一直聯繫、扶持。幾年後,王與另一演藝畢業生卓翔談起,覺得可以把譚穎倫故事延續。於是他們向CNEX基金會提交計劃,拍板後由卓翔執導(卓並非舊版的導演),最後完成了現在這個長版本的《乾旦路》,包含了2004及2011兩段時間的影像,記錄不同人物的生命。在拍攝過程中,眾人反覆思索、討論後(相信也包括監製張艾嘉),王侯偉由幕後走到幕前,在鏡頭前剖白(當然也是治療了)。於是,新的《乾旦路》以兩個藝術生命相互對照,令影片更立體、更可觀。
我還奢望,這次《乾旦路》由校內到校外兩版本,受紀錄片基金及電影節的青睞,可以向仍在學的同學示範,功課原來不是滿足什麼要求,而是自我提問,再嘗試尋找答案的過程。這樣的學習最有效也最快樂,也可以成為畢業後的創作動力。像本片關於成長、藝術、教育、家庭等議題,就可以審問一輩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