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ET_隨光逐影 李屏賓

JET P238-241 | TALK TO JET | By Winnie | 2010-12-01
 
隨光逐影 李屏賓

 

 

始料不及，在紀錄片《乘著光影旅行》面前，曾獲康城、金馬、亞太等影展獎項的影壇攝影巨人，談起感受登時一臉靦腆不安，變得微細如塵，「挺尷尬的，感覺像在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人」。李屏賓說，「第一次在首映上看此片，母親在身旁，因為知道我將要赤裸裸曝露人前，我愈看愈緊張」，魁梧外形下，是一顆溫柔而脆弱的心。《乘》片紀錄李屏賓的人生，並獻給所有電影幕後工作者，直到訪問一刻，他只看了兩遍。是次受香港亞洲電影節邀請來港，他刻意迴避三度走進那個五味雜陳的光影國度，不欲再解剖自己。
 
人生 天秤

片中最深刻片段有，李攜八十歲高齡母親前往挪威奧斯陸出席南方影展，在台上發表獲獎感言：「她（母親）一直不知道她兒子做了些甚麼，今天，她在現場，我想她此刻應該知道她的孩子做了些甚麼」，忽爾體會攝影師及所有幕後工作者不為外人、家人道的辛酸，而最折騰人的是，對至親的思念和愧疚。2008年他在新疆荒漠上拍攝，手提電話顯示廿多通未接來電顯示，深怕遠在天邊的家人出事，緊張情緒一觸即發，結果原來是他獲得國家文藝獎的祝賀。「世界變小了，家卻變遠了」， 媽媽少了兒子，太太少了丈夫，兒女少了爸爸，李粗略計算過，待在美國家的日子，一年大概只有一個月。李屏賓用家庭換來電影。
 
慶幸知道，挪威之旅完成賓哥的心願——首度與母親出國旅遊。他愧疚說，母子二人關係密切，可惜見面機會很少。雙親原居中國，來台後家住屏東鳳山，上有兄弟下有姐妹，李屏賓排行中間，四、五歲時任職軍官的父親生病過世，母親一手拉拔帶大五個小孩。小賓年紀輕輕便很懂事，自願被送往台北、形同孤兒院的國軍遺族學校唸書，只為減輕母親重擔，「我個性比較外向，九、十歲離家，待上十年左右，家人才北上團聚。」李屏賓繼承媽媽的強韌，重提舊事淡然自若，但畢竟曾經失去，令他更懂珍惜；長年於海外工作的他，每趟旅程與旅程之間，都會擠出空檔回台探母，即便只有短暫的一天。這趟亦然。
 
小時候眷村的娛樂只有看戲，李屏賓小學二、三年級迷上平劇，同時對電影了魔。「我從小就很愛看電影，經常逃學或放學後溜出去看，沒錢買票只好跟在別人屁股後進去」，可踏實的李屏賓沒有發導演夢，一邊唸書一邊當起推銷員、搬運工，養活自己。1977年，李於省立基隆海專畢業、服完兵役後，老天把機會放在他面前。中央電影公司的技術人員訓練班招人，迷戀電影的他決定一試，「幾千人爭二十二個名額， 取錄率比大學還低。報讀的人不是唸大學，就是唸電影專科，我沒唸過甚麼專業，平常上學也不用功，心想不可能考上」，然而，生命自有安排。碰到不會的考試題目，他左看右看，也用猜的，僥倖當上後補；口試時有正選沒去，他自動補上。在為期半年、理論實務並驅的課程裏，李屏賓從零開始，卻竟成為留下的唯一。謙虛的他終不否認自己的付出，不過還是要謝天謝地。結論是，李屏賓注定與電影有緣。

苦行路
 
因為找到最愛，再多的苦都捱得過。李屏賓感嘆，成功被取錄不代表得到安穩日子，練習生薪金異常微薄，僅有工務員薪金的四分一，一領四年，為了省下車費，他騎腳踏車上班，並且做很多臨時工補貼生活費用，而燈光╱攝影助理是寓賺錢於學習的最佳崗位。
 
初踏職場，身為第三助手先要賣力，拆鋼絲、摃軌道，繼而是捱罵。 「中影裏有一位嚴厲的師兄，我做甚麼他都看不順眼，一天可以被罵上百遍。比方說蹲下去拿機器，蹲的姿勢不正確，罵；放機器的姿勢不對，也罵；反正是做甚麼都不對，後來才知道前輩用心良苦。」李屏賓今天紮實的基本功，便是師承於這位亦師亦友的張世軍。成為資深攝影師後，遇到的難題每日新鮮、難度更高。「攝影師不僅是攝影師，還要擔心導演的份兒；有些導演計劃周詳，有些卻在等我下命令。當下如果一百個人都跟我做錯，也只好咬牙錯下去（笑）。」處理現場無休止的問題，原來最難。
 
再來是孤獨。每次開戲連續數月身處異地、心陷拍攝漩渦，天地之外，苦況無人能訴，孤獨感油然而生，更何況在男人主導、階級觀念重的影業運作模式下，孤身作戰勢在必行；各人崗位權力都不得喻越，李屏賓搬出早在遺族學校、基隆海專等雄性環境中，學會的求生絕技：即便不欺負他人，也不能被人欺負；粗獷兇悍外形是絕佳的保護色，凡事親力親為、做足功課，拍攝精準有深度，為他贏得片場上下的尊重和信任。畢竟煩躁壓力必須得到紓解，方可繼續前行，於是李屏賓拿起數碼傻瓜機隨便拍；「光影魔術手」攝影展中的小狗昆蟲花葉、風雲變色等，正是他寂寞途上的隨身良藥。

 

半個 攝影師

在中影的十一個年頭，李屏賓實幹地由助理做到攝影指導，基於個人喜好關係，酷愛藝術氣息濃厚的作品，期間多與張毅、陶德辰等新電影導演合作，年少氣盛更試圖打破舊式保險的拍攝風格。1984年為王童的《策馬入林》執鏡，為武俠片添上鮮明層次，二十九歲獲人生首項殊榮，第三十屆亞太影展最佳攝影獎；1985年替侯孝賢的《童年往事》掌鏡，奪得第三屆電影欣賞最佳攝影，掀開日後二人合作的序幕，李亦鋒芒漸露。
 
年少得志，難得沒有自以為是，李屏賓毅然醒覺自己眼光狹隘，只專注在某種電影類型上。見識沒有電腦特效輔助的港產動作片，畫面中只見飛人不見鋼絲的奇技後，他訂下人生目標：當個全方位攝影師。1988年，李被外借到香港拍攝潘文傑執導的《江湖接班人》和黎大煒的《飆城》，後被中影召回台述職，雙方檔期未能妥協，迫於無奈辭職，因緣際會造就遊走港台的十年蛻變。

在異鄉生存立足，必須捉緊每個機會。李屏賓說，儘管不是每部片子風格都合他口味，但凡未拍過的，他都拍。《告別紫禁城》（1991年）、《詠春續集》（1994年）、《墮落天使》（1995年）、《仙樂飄飄》（1995年） 、《廢話小說》（1997年） ，使勁吸取香港電影圈的獨特養分——快狠準。同時保持跟台灣導演合作，楊國立的《魯冰花》（1990年）、侯孝賢的《戲夢人生》（1992年）等，持續培養詩意非凡的人文氣息。
 
與李三度交手（《上海假期》、《女人四十》、《半生緣》）的許鞍華曾批評他，甚麼片都拍，沒有風格。態度開放的李屏賓鮮有捍立場說：「電影是導演的，我不需要有個人風格，而且風格不是想要就有，硬加到不合的片子裏也沒啥意思」。回看李的作品列表，風格的確迥異，但他以熟練技法和透徹視野，逐一準繩拿捏，柔韌性可見一斑。此外他對女導演（張艾嘉、徐靜蕾、岸西）、外國導演（陳英雄╱越南、是知裕和╱日本、Gilles Bourdos╱法國）、小數地區導演（戴瑋╱新疆）、新導演（川口浩史、周杰倫）等，不分國界地域身分傾力相助，超脫多元層面的追求，教人折服。

 

 
隨風 而活

工作時，李屏賓保持絕對繃緊。不喝水、不吃太飽，免得上所和頭腦遲緩拖慢進度，律己以嚴，王家衛曾以「軍人」形容，然而這跟他順勢的人生觀對立。導演永遠在先，李寧可放下自我成人美事，因而鍛鍊出觀人於微的本領。攝影師用光影作畫，李屏賓首攻燈，「你不關心它（光影），它不會是你的」。《童年往事》的微弱燈火映出樸實鄉土、《海上花》的油燈亮麗則照出風花之地的紙醉金迷。

首位讀心對象是，寡言又感性的侯孝賢，難度奇高。《童》片之前，侯導從不過問影象，亦少跟攝影師討論，李惟有用心看，「我們屬於同一個年代，童年回憶相似，透過旁邊的聲音、樓梯等小東西，製造出他口中的影象味道，使得鏡頭『說話』。」更驚人是，這種能力從人擴展到天地。「風、雲、陽光何時要來，彷彿都能輕易掌握，跟侯導合作特別順手，我們要甚麼老天就給了」。跟姜文合作《太陽照常升起》，沙漠突刮暴風雪，人人擔心不已，李屏賓卻以超然的老莊心境面對，沙漠變天非常罕見，天賜的禮物不能不拍。跟早期《童年往事》裏颱風天、《戀戀風塵》片尾穿透山巒雲海的奇光等驚鴻一瞥的自然景象，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 

就是要 革命
工匠不知不覺進化成創作人，迄今李屏賓仍堅持把自己排在第二位，但顯然「自己」的投入愈來愈多，不動聲色改變導演，亦成為台灣電影新浪潮的推手。1993年《戲夢人生》，主動提出為影片加添色彩和動態，可惜很多動的鏡頭到最後都被剪掉，但他明白，付出是推進年代的必經過程。來到1998年，主場景都設在妓院房間內的《海上花》，李運用輕微移動的鏡頭，紓解壓抑的環境氣氛，「這以後侯導明顯改變了，再也受不了不動」。及至2000年，情況更有趣：《千禧曼波》裏侯導由靜變動；愛動的王家衛在《花樣年華》忽爾停下。千禧年的騷動，牽動全人類情緒，「改變不易察覺，但自覺不能不變，哪怕只有一小步都好。電影已誕生一百多年，標準模式已不夠用，必須找尋色彩和鏡頭上的新鮮感」，李屏賓大膽將缺點作優點用，《千》片的隧道內，舒淇亦步亦趨，晃動的不安感歷歷在目。

隨經驗愈豐富，李不諱言「可衝的地方不多了」，是故他習慣把自己放在危險的位置。《今生，緣未了》中，日夜場景一律以日光片拍攝，挑戰沖印廠的技術底線；當幾卡車的器材擺在眼前，他僅用了幾支kinoflo燈管便完成《歧路天堂》。舊制度中出身、新模式中崛起成名，李屏賓是少數跨時代證人，對於科技的入侵尤其唏噓。「電影是表現人類思想、行為的藝術途徑，但科技令它逐漸消失。傳統拍攝方法富生命力，容易失敗卻充滿未知；新科技徒有出色外表和品質，卻冷漠得要命。」但現實如此必須面對，又或突破。《援膠女郎》片內，吹氣人偶「真實」地漏氣充氣，李不借CG，只用心用光影。
 

矛盾 詩人
「景物依舊，時光流逝，人事已非，生命還有希望，一點點光」，面對賣力活躍光影間三十多年、五十六歲的李屏賓，肉體和心靈仍無意退下火線，不禁肅然起敬。他說「把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掉在裏面（笑）」，是當電影攝影師的條件，乍聽起他還是很享受，不過現實歸現實。作為父親，他決定在十八歲兒子入大學前，減少工作多待在家陪伴；作為朋友，他不希望也不鼓勵孩子步自己後塵。光與影，本質對立而共生，若果痛苦能夠計算，人生何來突發的美麗﹖這下子不太李屏賓。

 

text Winnie photo pluck PAZU